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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古幽思 | 孔子的苦旅
来源: 当代先锋网      时间:2023-07-27 17:31:27

20世纪,西方现代派提出一个“在路上”的概念,曾经让青年一代疯狂。因为在路上,一个人摆脱了固定的环境,陷入了广阔无比的陌生和未知,但生命的缰绳却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上,你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生命的脆弱和强大。更震撼的是,在2500年前,中国顶级的思想家,已经在路上,先是老子,后是孔子,最彻底的现代派出现在最遥远的古代。他们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。老子在路上,孔子也在路上。

孔子第一次隆重地“在路上”,恰恰是拜访老子。路程不近,从今天的山东曲阜到河南洛阳。孔子与老子见面后,出现了什么样的情景?他们之间,产生了什么样的对话?一种说法是,老子看了一眼远道而来,满面笑容、意气风发的孔子,又看了一眼窗外与孔子一起来的朋友和学生,以及他们身边的马车,就说:“年轻人,要深藏不露,避免骄傲和贪欲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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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种说法,孔子刚坐定就问老子周礼,老子说,天下的一切都在变,不应该再固守周礼了。这正是老子的基本思想。即使孔子不问,他也会说。他把天地人间的哲学,以一个“变”字来概括,非常了不起。反过来,孔子的问题,也反映了孔子的基本思想,他一心想恢复周礼,看上去是倒退,其实是希望给纷乱的大地一种秩序,这种秩序就是礼仪。虽然他们的思想方式不同,但都没有错,产生了一种互补性的平衡。

这是两位真正站在全人类思维巅峰之上的伟大圣者的见面,这是中华民族两个精神原创者的汇合。2500年前这一天的洛阳,应有凤鸾长鸣。不管那天是晴是阴,是风是雨,都贵不可言。稀世天才很难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,他们平常遇到的总是追随者、崇拜者、嫉妒者、诽谤者,这些人不管多么热烈或歹毒,都无法左右天才自己的思想。只有真正遇到平等级的对话者,最好是对手,才会产生着魔一般的精神焠砺,焠砺的结果很可能是改变自己,但更有可能强化自己。这不是固执,是因为获得了最高层次的反证,而达到新的自觉。这就像长天和秋水默然相映,长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长天,秋水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。

那一天他们长揖作别,老子更明白自己是老子,孔子也明白自己是孔子。他们会更明确地走一条相反的路,什么都不一样,只有两点相同:他们都是百代君子,他们都会长途跋涉。他们都要把自己伟大的学说变成长长的脚印。

孔子在拜别老子20年后,开始了更为惊人的长途跋涉。他在外面行走了整整14年,而且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,从55岁一直走到68岁。

这14年的行走,有一些学生陪着,他沿途讲的话,被学生们记下来了。他很想让当时各个诸侯邦国的统治者听这些话,但他们不听,却被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人听到了,也被世界上很多人听到了。古往今来,世界各地很多人,都从孔子的那些话,来认识中国文化。这14年,他似乎没有走出他期望的结果,却走出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。

他的这次漫长出走,历史上称为“周游列国”,当时所谓的“列国”,都是一些地方性的诸侯邦国,一个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和军事实体,除了征服和联盟,谁也管不了谁。孔子想让他们在精神文化上能有一些共同语言,但没有成功。

孔子这次上路有点匆忙。原先他在鲁国一心想做一个施行仁政的实验,自己也掌握过一部分权力,但实在冲破不了顽固的政治架构,最后被鲁国的贵族抛弃了。他以前也对邻近的齐国抱有希望,但齐国有浩大开阔的政治理念,那个小个子宰相晏婴,就不太接受孔子的那一套,于是孔子就去了卫国。

卫国的君主卫灵公很快接见了他,问他在鲁国拿多少俸禄。孔子回答后,卫灵公就说,按照同样的数字给予。这听起来很爽快,但孔子远道而来,难道是为了来拿俸禄的吗?当时的孔子一直等待卫灵公来问政。但这样的机会始终没有出现,反倒是一个突发的政治案件,牵涉到孔子认识的一个人,孔子面临危险,只能仓皇离开。

后来,孔子在别的邦国遇到的问题,大都是这样。一开始都表示欢迎他,也提供一些生活物资,却谁也不听他的政治主张。因此,孔子一次次抱着希望而去,又一次次颓然失望而走。

有一次从陈国到蔡国,半路上不小心陷入了战场,孔子和学生已经七天没有吃饭了,孔子看了大家一眼,问:“我们不是犀牛,也不是老虎,为什么总是徘徊在狂野?”

这个问题有一种悲凉的诗意。学生子贡回答老师的问题说:“也许我们的理想太高,老师能不能放低一点?”孔子说:“不能为了别人的接受而降低了自己的志向。”

学生颜回说:“老师理想高,别人不相容,这才显出君子本色。如果我们的学说不完善,那是我们的耻辱;如果我们的学说完善却仍然不被别人接受,那是别人的耻辱!”孔子对颜回的回答最满意。他笑了。逗趣地说:“你这颜家后生啊,什么时候赚了钱,我来给你管账”。

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,是一种迷人的“生命情调”——至善宽厚、优雅快乐,而且健康。他以自己的苦旅,让君子充满魅力。

然而,太阳总要西沉,黄昏时到的西风有点凄凉。孔子结束了14年的苦旅回到故乡,已经68岁了。妻子已经在一年前去世。孔子自从55岁那年开始远行,再也没见过妻子。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,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,老夫不知所言,吾妻……

70岁时,独生子孔鲤也去世了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孔子悚然惊悸。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,而他的家却在他脚下,碎了。

此时老人的亲人,只剩下了学生,但是学生也很难留。71岁时,他最喜爱的颜回去世了。他终于老泪纵横,连声呼喊,“天丧予!天丧予!”老天要我的命啊!老天要我的命!

72岁,对他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。子路死得很英勇,很惨烈。几乎同时,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。

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,一直拼命忙碌。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,他还在大规模整理“六经”,尤其是《春秋》他耗力最多,这是一部编年史,从此确定了后来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。他在这部书里表达了正名分、大一统、天命论、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,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国精神,如果说后来秦始皇在领土上让中国成为中国,那么孔子则在思想上让中国成为中国。

有一天,他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麟,他顿时怦然心动,觉得似乎包含着一种“天命”的信息,说道:“吾道穷矣”,随即在《春秋》中记下“西狩获麟”。又是西方!他又一次抬起头来,看着西边。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,从盘庚远去的地方,从老子消失的地方,古道西风,西风古道。

渐渐地,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,疾病接踵而来,他知道大限已近。那天他想唱几句,开口一试,声音有点颤抖,但仍然浑厚。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:“泰山其颓乎?梁木其坏乎?哲人其萎乎?”唱过之后七天,这座泰山真的倒了。

千里古道,万丈西风,顷刻浓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。这双鞋子走出的路,后来将成为很多很多人的路,成为全人类最大族群都认识的路。

(作者系中央党校教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
文/李慧

视觉/实习生 朱海勇

编辑/赵怡

二审/赵相康

三审/黄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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